废清的博客

如果在秋日,两个旅人

  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里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在征服了广阔的欧亚大陆后,空虚的忽必烈大汗坐在统治者的宝座上,朝臣以及朝贡国吹捧他煊赫伟绩的陈词滥调让他觉得十分空虚。唯有见过东西方两个世界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才能给他镶嵌着珍珠宝玉的酒杯里增添一点真正的葡萄美酒的香气。

  见过两个世界的马可波罗给大汗讲述一个叫做【城市】的故事,每一个他讲述的城市都仿佛有一个理想型(ideal type),那就是他的家乡–威尼斯。马可波罗说,一切能够被想象到的事物都可能会被梦到,然后梦里未曾意料的一切可能都隐藏着欲望,或者与欲望对立而生的恐惧。一切被马可波罗讲述的城市,都是梦想的发生与破灭,死者对生者的驾驭,以及治世乱世的兴衰交替(vicissitudes)。

  我特别喜欢vicissitudes这个词,因为这个词据我的感觉,有三层含义。第一是被记录(recorded), 一段往事只有被记录才能被人知道它的兴衰;第二是轨迹(trajectory), 有了参照坐标系就可以画出一个事物生成发展衰退死亡的轨迹;第三是不可预料性(unpredictability),在这里字典解释vicissitude用了一个特别恰到好处的中文词语:荣枯。为什么说荣枯涵盖着一层不可预料性呢?因为一个人,一个家,甚至一个城市的繁荣枯萎都是无法预料的,一如红楼梦里的两座大院子,宁国府荣国府,空有其名,然而在里面的很多人却没有一日的安宁与荣贵。

  你当然可能觉得我说的第三层意思是最好的,放在最后讲的通常都是最好的。不可否认人的偏爱与讲故事的顺序肯定是有关的。但【荣枯】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的心的原因还有一个—— 今天是一个秋日。这是我在这座城市的第一个秋天,一座可以给世界上其他城市做模板样本的城市。我想在这个城市被一个人附身(incarnated),然后像马可波罗一样讲述一个关与城市的故事。

  我要这个人在秋天,城市的秋天和他人生的秋天,依旧懵懂。这种懵懂并不是他不想对外在的事物负责的懵懂,而是一种他刻意的选择,不回避任何人际场的任何风险与责任而做出选择。世间万千的道理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多余的累赘,但仿佛世间一切道理都能体现在他从容平淡,略显岁月沧桑痕迹的法令纹里。你看他的脸颊上体现的道理,就好像耶拿大学的青年教授黑格尔对世人高调宣称,这里是一切形而上学的终结。是的,一切形而上的思考对于我所幻想的这个男人都是徒劳的,在冬天将及未及的时刻,这个三十中旬的男人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这个世界中心的城市的边缘的一个角落。我断断句,这个世界中心的城市/的边缘/ 的一个角落。

  他可以选择与贫民一起围坐在火炉边畅谈欢笑,不去做他们为什么贫困,我为什么比他们不贫困的经济学研究。他喜欢去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有着百年历史的破旧居民楼的旧址。他会选择去清晨六点十七分,充满着水雾气的,充满着新鲜鱼腥味的小渔港……在这个城市里,他选择避开一切能唤起他关于一个具体的城市的记忆的地方。这个地方既是一个个鲜活的在脑中想得起的城市,又是一个个城市的完美共相(Platonic Form)。

  然而,在这样一个可以堪称找得到世界其他任何城市的蛛丝马迹的地方,他却迷了路,仿佛这个地方是层层嵌套,结构复杂,永远走不出的迷宫,还是一个镜中世界,意味着这个迷宫的复杂不仅仅是迷宫的本身,还要加上镜面里的你所看到的世界。就是双倍的复杂,这还不考虑镜中的镜中的世界,镜中的镜中的镜中的世界……

  在这个迷宫般的城市里,这个身已中年的男士会告诉你,这个可以给其他城市做标本,做标准的地方,每天都上演着一个同样的事情。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在表演着对一件事物的着迷成瘾:金钱,美貌,理想,女人,勋章,暴力,香水,称谓,性……十分之十二的人每天在表演着一个同样的剧情:复仇,背叛,堕落,疯癫,愤怒,阴谋,利用,戏中戏,自我成就与自我毁灭。是的,你也许看出来了我说的是某一部莎士比亚的戏剧。

  在一个无风的夜晚,灯火烧的透亮,这个男人看着路边的每个人。他们行色匆匆,很多人手里都提着一个或是两个因为忙碌而没有合上的行李箱。是的,每个人都要踏出一步路,都要经历一种手持行李将行未行的踟蹰,经历一种目睹树叶将落未落的骚动,经历一种人生将熟未熟的迷失。

  他提醒人们注意路边的百货店里,出售着很多被人工颜料染红染黄的叶子,仿佛是为了迎接一场盛大的永远开不完的秋日筵席的摆设。如果人工的树叶和自然的树叶是没有本质区别的,那些被出售在杂货店里的树叶是不是从出生到被展示,到被丢弃在垃圾桶里都没有任何自己选择的痕迹。–他说道

  是的,我似乎写完了我要写的所有主题,再说说这个男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但我尝试着走进他的心理世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窗好像永远是一层浅青蓝色的薄玻璃,即使脸色黯淡,不修边幅,也能够让你永远从他那里看到透明的思想活动。

  在一个天气不晴不阴的秋日,我同他一切登上了城市的高处,俯瞰被设计好一切,好摆给世界上所有人看的城市。我们身在城市的高地,天高云阔总是给人一种浮云触手的感觉,可事实上始终无法达到。被秋霜细雨洗涤过的城市,被凛冽的寒风挂过的面门。这个男人告诉我,我们不是在注视着秋天,而是秋天在注视着我们,注视着世间的万物,注视着我们走向消亡与重生。当然,他补充说明道,消亡是绝对会有的,至于有没有重生,谁知道呢。

  他告诉我,去过一种人生吧,叫做有家不回,有酒不喝,有爱不欢的身心流浪,在流浪的过程中,你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人,你会遇到寻求黄金与东方的马可波罗,寻求解脱与牺牲的悉达多,寻求幻觉与骚乱的兰波,寻求画图与图画的葛饰北斋,寻求歌唱与大漠的王洛宾……

他说:如果你在秋天还没有一个安定之所,就不要费力去给自己建一个。谁此时感到孤独,就会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一点书,写很长的信,沿着绿茵道上来回漫步,看着落叶纷纷飘落。

  【秋天对世间的唯一礼赞,是一首献给流浪者的歌。】– 这个叫做既叫做里尔克(Rilke)又叫做卡尔维诺(Calvino)的中年男人如是说。